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天，由于吃桃子时不慎，我把一颗张嘴即可看见的原本就根柢不牢的下牙硌下来了。不怕赶不上，就怕赶巧了。当此之时，我正奉单位所派出国访问准备动身，镶是来不及了。平庸如我，既不能出征世界体坛或别的什么这坛那坛，抱一块金灿灿或银闪闪的奖牌为国争光也就罢了，又岂可以缺齿少牙的形象走出国门，于外国人面前有损中国人的体面！——即此可知，如果我说，本人固然没有多高的觉悟，然则爱国主义情怀的精神因子，总还多多少少有那么一颗半粒，当不应被讥笑为大言不惭吧。一笑。
这里，我之所谓一颗下牙被“硌下来”者，说得准确一点，是硌得晃晃荡荡，齿端高出同伴，相信用手轻轻一提，便可提下来了。犹豫片刻，我没有往下提。我知道让它待在那里，吃饭很不方便，远不如提下来利索。然则此一时不比往一时。就现在而言，它的门面价值已经大大的大于它的实用价值。既然别无他法，就让它这样晃晃荡荡勉为其难地暂且顶岗好了，倘能顶到我出访回来，就算没有辜负我的厚望或者简直就是奢望了。
忽然想起来一桩往事。那时，《齐鲁晚报》创刊不久。一天午后上班，我在报社门口遇见一位不知是哪个单位的大约已经退休或者离休的老同志。看来，他知道我在《齐鲁晚报》负了一点责任，所以对我说道：“我很喜欢《齐鲁晚报》”，每天都来要一份报纸看。那个时候，晚报四分钱一份。因为刚刚创刊的缘故，虽然听他说是要份报纸看感到意外，却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就笑，想说欢迎他批评。话未出口，他又说道，他有个固齿的秘方告诉我。“固齿？”“固齿！”于是，他张嘴让我看他的牙。我看见了一口好牙。“小便时咬牙！”他说。“小便咬牙就能固齿？”我问。“对！”他答。我使劲点了点头。心里琢磨，怎么猛古丁想起要告诉我小便咬牙可以固齿的秘方来了？不去管它也罢。
当时，我的确是想记住这个简单易行的秘方而且实行来着。哪知转过脸去就彻底忘了。现在想起来了，迟误八年有加。立即付诸行动，不敢稍有怠慢。说得夸张一点：时不时地自己给自己上弦，也许可用念兹在兹一语形容了。譬如说吧，那天下午，我在某国街头作漫无目的之观，一面走便一再想及牙齿。于是停下脚步，并且以舌舐之。哎，哎？怎么好像有股热流向我左腿的小腿部浇注。扭头看时，原来一匹豆青色皮毛的警犬，正翘着右边的后腿朝我撒尿！不由惊呼，狗被吓了一跳，随即收回腿去，哈达着舌头，颠斜颠斜地追赶它警察主人去了。这是一条傻狗！我想。“狗眼看人'高’”：它是把我当成了一颗大树或电线杆子了。“君子不跟牛置气。”何况狗哉，更何况一条傻狗！我笑，且想：外国傻狗之此一恶搞，或可视为我上述念兹在兹的一个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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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出访来回用时是十天还是半月我记不确了。总而言之，当我到世界上走了那么一小圈回来，那颗晃晃荡荡的牙齿，竟然又长住了！喜出望外。望外出喜。道理何在？不得而知。我就享受结果。在尔后的日子里，我更加自觉地按老者的秘方行事，日久成为习惯。
想我年轻的时候，三十岁不到，牙就开始捣蛋。三番两次，拔牙，补牙。那还是我在某地农场接受再教育的时候，一天，我在连部办公室里，坐在一只普通的椅子上接受一位女医生的拔牙手术。挖呀，捥呀，掘呀，刨呀，医生不得架，我也不舒服。就想到了关老爷刮骨疗毒。即刻又似乎听见了讥笑声从远处传来。再往下就什么也顾不得想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反正我已满口是血，医生则满身是汗，麻药劲都过了，那牙宛然最牛的钉子户，摇摇摆摆，就是不肯动迁。只好再打麻药针剂。终于拔下来后，我要起身站立，却觉腰疼颇甚。医生忙找来两个人架着，才把我扶到宿舍床上躺下。扶者问我：“不是拔的牙吗，怎么腰疼？” “……就，就好像是从，从腰里拔的……就好像，……牙根扎得太深，扎到腰里去了……”我呜里呜噜地回答。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星期。日后每每想起这次因陋就简的拔牙经历，都不免后怕也感到庆幸，庆幸闯过一关。牙齿不好而毛病频出，真可谓一言难尽。
我在开始咬牙固齿的时候，我嘴里所剩的尚算健全的好牙，拢共不到二十颗了。此外，就都是枯木朽株——牙根和牙楂子者流。逝者不舍，夫子感川。屈指算来，二十四五个年头过去，除上述那颗吃桃被硌几欲掉落而又长住的下牙于两年前终于掉落——它无比坚强地多顶岗了二十几年——而外，其他诸牙，中流砥柱也似，再没有一颗掉落或摇动。牙根和牙楂子也各安其分，各尽职守。有颗早年朽蚀请牙医补过的病牙，补后仅两三年的工夫，先是填充物脱落，继之牙体分崩离析，仅余牙根尚存。医生施补的时候，牙神经已被先行杀死。该牙根也就成为牙床上一个木木的凸起。忽有那么一天，它也让我喜出望外，望外出喜：死而复生，感而有觉，重新担当起咀嚼的重任。如此这般，我可以说是大大地托了咬牙固齿的福了。
向别人学个说法：俺也是一个“80后”了。老无所为，丰衣足食。所感惭愧者，如此养尊处优，却不能为国家和社会的发展略尽绵薄。想着念着，又是忽有那么一天，脑轮子蓦地一转，遂决定借写一篇小文，将我深受其惠的小便咬牙固齿之方，奉献于读者诸君面前，算是于无为处小有所为，聊补久矣乎心存之遗憾于万一云。这，就是我这篇《赠君一法固尔齿》的写作缘起由来了。打油一首作结——
赠君一法固尔齿，不用问诊访良医。
节省不花一文钱，受益可逾百年期。
莫恃青春齐全日，须防老迈摇落时。
当便切齿非缘恨，牙好寿高应晓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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